这位继杨振宁、朱棣文等之后,第七位获诺贝尔奖的华人科学家,由于43年前在英国主持发明的光导纤维,成为今年诺贝尔物理学奖的三名得主之一。可惜殊荣到来之时,他罹患老年痴呆症至少已经5年。近日,他在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接受了《外滩画报》独家专访。
“目前,没有其他物质可以代替光纤。我认为,如果有,起码要一千年之后。但是,请不要相信我说的话,因为我自己就从来都不相信什么专家的话。”
10月8日,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演讲厅,大屏幕上放映着2009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高锟获奖演说的普通话结束视频。台下观众在笑声中鼓掌,这是今年这里持续时间最长的掌声。
实际上,演说由高锟夫人黄美芸代讲,标题《一沙一世界》(Sand From CenturiesPast Send Future Voices Fast)为两人共同拟定,内容则由香港友人整理,大多出自他的自传《潮平岸阔——高锟自述》。。
5 年前,“光纤之父”高锟被诊断出罹患阿兹海默综合征,即老年性痴呆,如今记忆和语言能力都严重衰退,很难说出哪怕一句完整的话。演讲结尾的录像来自早前他接受中国媒体采访的画面。
站在舞台中央,黄美芸接受了瑞典皇家科学院院长的热烈祝贺。坐在观众席第二排、与儿女紧紧相依的高锟从口袋中掏出纸巾,擦了擦湿润的眼角。
“目前,没有其他物质可以代替光纤。我认为,如果有,起码要一千年之后。但是,请不要相信我说的话,因为我自己就从来都不相信什么专家的话。”
10月8日,瑞典斯德哥尔摩大学演讲厅,大屏幕上放映着2009年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高锟获奖演说的普通话结束视频。台下观众在笑声中鼓掌,这是今年这里持续时间最长的掌声。
实际上,演说由高锟夫人黄美芸代讲,标题《一沙一世界》(Sand From CenturiesPast Send Future Voices Fast)为两人共同拟定,内容则由香港友人整理,大多出自他的自传《潮平岸阔——高锟自述》。。
5 年前,“光纤之父”高锟被诊断出罹患阿兹海默综合征,即老年性痴呆,如今记忆和语言能力都严重衰退,很难说出哪怕一句完整的话。演讲结尾的录像来自早前他接受中国媒体采访的画面。
站在舞台中央,黄美芸接受了瑞典皇家科学院院长的热烈祝贺。坐在观众席第二排、与儿女紧紧相依的高锟从口袋中掏出纸巾,擦了擦湿润的眼角。
“侬好,我也是上海宁”
“他是你们上海的记者,你快和他说说吧。”听说记者来自上海媒体,黄美芸拉着高锟到我面前,似乎很着急地想让他多说话。
这位继杨振宁、朱棣文等人之后,第七位获诺贝尔奖的华人科学家,因患有老年痴呆症,已被瑞典皇家科学院贴上“不可能采访”的标签。
“侬好,我也是上海宁。”高锟笑眯眯地望着记者,一句标准的上海话从口中蹦了出来;“上海话、普通话、广东话和英语,我都会说。”这也是整个采访过程中,他难得的几个完整句子之一。
黄美芸在一旁补充:“这个奖再早5年给他就好了,现在他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。以前他会说很多国家的语言,现在语言能力退化了很多。”
“他很开心。喂,你快对人家记者说啊,获得诺贝尔奖让你很开心。”看到丈夫没有任何反应,只有很恬淡的微笑,直爽的黄美芸着急地推了推他,忍不住代他回答了记者的问题。
笑着笑着,高锟仿佛突然想起什么,脸色有点涨红,喉结动了动,嘴张了张,却没有说一个字。又停顿了一会,他摇摇头,呐呐地用英语说:“You know, it is ... very difficult for me ... very difficult”(你知道,这太困难了)。
“困难”这个英文单词贯穿在采访过程。每当高锟想回答问题时,最后都以这个词的反复出现而夭折。
“他心里什么都明白,但不知道怎么说出口,很多词句都忘记了。”轻轻地抚摸丈夫的手,黄美芸并不忌讳高锟的病情。
1987至1996年,高锟任香港中文大学校长。港大92级毕业生、香港女孩陈佩云回忆说,“高锟是个好校长,温文尔雅,没有高高在上的感觉,对每个学生都很好,经常会和我们交流。1990年代初中大学生闹事,甚至在全校大会上抢高校长的话筒。但校长从没有惩罚他们,还在媒体面前向学生们解释,并为学生向政府求情。”
高锟对这些都不记得了。经旁人提示,他才认出陈佩云手中的中大毕业证书。旁边一行小字,是自己当年的亲笔签名。
在下榻的酒店,黄美芸坐在高锟身旁,紧紧握着丈夫的手,回忆起他的点滴往事。
1933年,高锟出生在上海金山一个书香世家。曾祖父高吹万是中国近代史上著名文化团体“南社”的灵魂人物。父亲高君湘曾留学海外,归国后担任旧上海的大法官。他请私塾老师上门为儿子授课,还请一个菲律宾人教他们英语。8岁时,高锟进了一所由留法学生办的学校。
少年时的高锟就与众不同。他把“学而时习之,不亦说乎”理解为“学以致用,是最令人快乐的一件事”;“温故而知新,不亦乐乎”翻译成“不断研究发掘,是发现新知识的方法”。
当时他最喜欢看《三国演义》,还从书中发现一个“秘密”:“周瑜的父亲叫周既,诸葛亮的父亲叫诸葛何。”因为“既生瑜,何生亮”。
上小学时,高锟借助在学校接触的化学、物理知识,把位于上海法租界的家的三楼改成一个小实验室,尝试用红磷粉和氯酸钾混和制造炸弹,并制作了灭火筒、焰火和晒相纸等等,还与同学组装出一台真空管收音机。
“这段往事令我感受甚深,也可能在我心中埋下种子,日后萌发成对电机工程的兴趣。”他在自传中写道。
1949年,高锟全家移居香港。由于当时的香港学校没有电机工程专业,沉迷于此的他于1953年远赴英国的伦敦大学和域治理工学院(Woolwich Polytechnic)求学。
这是他的一大人生转折点,因为他即将遇到相伴一生的夫人黄美芸,也将从沙石中找出光纤,带给全人类。
“最感人的获奖演说”
“他好靓仔,而且越老越帅”
以下是《外滩画报》对高锟先生及其夫人黄美芸女士采访的实录:
《外滩画报》:从高锟发现光纤,到今天获得物理学奖,已经过去43年。对你们来说,这是不是太迟了些?
黄美芸:当然很迟。早5年、10年就好了。我今天特意向皇家科学院询问过,他们说诺贝尔当年的遗嘱其实是希望把奖颁给应用科学研究,即发明的东西对全人类有贡献的科学家。但由于后来评委都是做理论研究的,就改变了颁奖的侧重,更偏向纯科学理论研究者。今年他们重新开始重视应用工程科学,因此高锟直到今天才得奖。
《外滩画报》:1979年,高锟也从瑞典国王古斯塔夫·卡尔十六世手中接过年度爱立信奖的奖章。那时你们是否想过,高锟有一天会从国王手中领取诺贝尔奖?
黄美芸:爱立信奖当时的规格很高,和诺贝尔奖程序几乎一模一样,在物理学界很有威望。但当时诺贝尔评委还是热衷于理论研究者,所以我们从没想到会得诺贝尔物理学奖。
高锟:诺贝尔奖很难,很难。
《外滩画报》:替高锟做演讲,你心里紧张么?为什么叫《一沙一世界》?
黄美芸:《一沙一世界》本来就是讲高锟的,所以还好,不怎么紧张。我们都知道,光纤的主要材料石英是从沙石中提取的,当年他就是以此卖点向全球各大电子厂商推广光纤,所以我们都很喜欢这个题目。演讲主要是为了介绍高锟的成就,激励更多青年从事科研,造福全人类。我和高锟希望通过他的故事,告诉青年人:如果你有梦想,一定要坚持,因为没人知道未来究竟会怎样。你要做的就是,选择一份你最喜欢的工作,一边享受生活,一边坚持梦想。
《外滩画报》:这次高锟会自己去领奖么?
黄美芸:是的。彩排时我们会好好练习。
高锟:我想,我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不断地练习、练习。因为你不知道你自己的极限在哪里。
《外滩画报》:光纤诞生前几年,你们的生活是怎么样的?高锟为工作常常忽略家人,你有过怨言么?
黄美芸:我当时是很不开心。我们都是普通人,如果丈夫每天都很晚回来,你心里总归不满。40多年前,高锟的研究正进行到关键时刻,每天都很晚回家,一家人没法一起吃晚饭。有一天他又回来晚了,我很生气。他赶紧解释,“别埋怨我,我正在做一个史无前例的研究项目。如果成功,将彻底改变人类通讯方式,会让整个世界震惊的。”我说,别骗人,你是在开玩笑吧。我宁愿你每天早点回家。他只好对我说,“好,走着瞧。”当时我曾经嘲他,“那你下次就拿个诺贝尔奖回家吧。”
《外滩画报》:今后你们有什么计划?
黄美芸:没什么特别打算,还是和以前一样享受天伦之乐,我们的生活不会有什么改变。我们一家人的最大愿望是高锟的病可以治好。但现实情况是,能维持病情不继续恶化就好了。
高锟:对不起,媒体让我很不安。我在香港(中大当校长)的时候,很多媒体缠着我。所以,一看到你们采访,我很紧张,很难讲话。你们必须理解我。
《外滩画报》:奖金你们打算怎么用?
黄美芸:美国对所有海外获奖者的奖金都要收税,所以差不多一半给美国政府拿走了。而且,你知道现在的医药费很贵很贵的,我们打算用这笔钱给他看病买药。医生告诉我们,现在有一种新药可以改善高锟的病情,但由于还没得到FDA(美国食药品管理局)批准,不在医保范畴内,我们得自己掏钱买。
如果有可能,我们还会捐出一些来作为慈善基金,帮助阿兹海默症患者。在亚洲很多地方,人们根本不知道老年痴呆是一种病,以为这只是人老了的正常表现。我希望通过诺贝尔奖这个平台,让更多人认识到这种疾病的危害。
《外滩画报》:金牌如何处理?
黄美芸:放在家里很不安全,高锟的奖牌曾被清洁工偷走过。此外,放在自己手里,其他人就看不到了。所以我们打算送给香港中文大学,激励青年学生。
《外滩画报》:高先生发明的光纤为通讯业创造了巨大财富,现在他居然需要用诺贝尔奖金来买药。
黄美芸:在英美,你为大公司做事,所有成果都不属于你个人,而属于你的雇主。高锟拿不到专利权和专利费,只有公司按合同发的工资和奖金。
《外滩画报》:什么时候发现高先生得了这种疾病?
黄美芸:最早是5年多前。我们常和朋友打麻将,在打牌过程中,我们发现他经常比别人慢很多才出牌,还常常诈胡;以前他不会这样。后来一个做过护士的牌友提醒我们,高锟这样子有点特别,需要做医疗检查,后来就查出他患了老年痴呆。
《外滩画报》:你还记得接到诺贝尔评委会电话的情景么?
黄美芸:半夜三点钟来了一个电话,我起来接。因为是半夜,又不知道是谁打来的,我就很生气地问:你是谁?对方说是瑞典打来的,有一个教授想和你讲话。我怎么也想不出,瑞典教授为什么要半夜给我们打电话。我们都不知道,每年10月是诺贝尔奖的颁布期,所以没想到这个电话和诺贝尔奖有什么关系。以前有很多朋友一直对我们说,高锟应该得诺贝尔物理学奖,但我们认为它不可能颁给一个做应用工程的人,所以跟大家说,别提诺贝尔奖了。
《外滩画报》:你们怎么教育自己的子女?
黄美芸:他们小时候,我们送他们到中文学校学中文。我们一直都告诫他们,始终要记得自己是中国人。他们现在都已经成年,都有了自己的事业,我们很放心。
《外滩画报》:发明光纤之后,高先生有没有向你解释他的成果?
黄美芸:很多事在40多年前都没法想象。他当时设想的是,未来我们可以用上更方便的移动电话。至于其他的,高锟自己也不清楚光纤还有什么用处。比如今天无所不在的互联网,我们都没想到。而且那时他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工作要做,根本没有幻想的时间。
《外滩画报》:高先生很喜欢读武侠小说?他还记得最喜欢哪个作者或角色么?
黄美芸:是的。家里有很多武侠小说。
高锟:金庸,金庸,角色不记得了。
《外滩画报》:明年在高锟家乡举行世博会,你们有计划来参观么?
高锟:我很想去,到时候看具体情况再说吧。
《外滩画报》:你能否用一句话评价你眼中的高锟?
黄美芸:他是个很开心的人,一个有着最可爱笑容的人。我觉得就是他的笑容打动了年轻的我,那时我们总在一起聊天,总有说不完的话。我觉得他是最好的男朋友。
聊天过程中,高锟对我们拿他的自传非常感兴趣,自顾自地翻看起来。突然,他像一个孩子一样,指着其中一幅黑白照片,高兴地说,“这是我,这是美芸。”
那是摄于1959年的高锟夫妇黑白结婚照。
高锟有一张天生的娃娃脸,总是挂着孩童般的微笑,让人心生亲近。黄美芸笑着说,她年轻时就是被高锟的微笑打动的:“他好靓仔的,而且越老越帅!”
青年高锟的求爱过程同样遇到很多波折。
英国出生的黄美芸,有一个很传统的母亲,一定要坚持兄长必须先成家,妹妹才能出嫁。由于长子连女朋友的影子都没有,她坚决反对高锟和黄美芸的婚事。高锟一提起婚事,她的脸色立即沉下来,嘶喊着打断道:“你竟敢抢走我的女儿。立即给我滚!要不然我把你踢出去。不要再来找我女儿,以后都不要!”
不过,倔强的黄美芸毅然离家出走,在一所教堂与高锟成婚。“那时我们都很年轻。现在回想起来,我都佩服自己,我们当时真勇敢。”黄美芸说。
高锟在回忆录中,引用了电影《80天环游世界》的主题歌词:“它开头几句说,‘踏遍天涯觅知音,杳然我独踽踽行,青春结伴好还乡。’我横越半个地球,由香港奔赴伦敦,找寻我的命运女神。我们的邂逅终以团圆结局。”
高锟的儿女分别于1961年和1963年在英国出生,正是高锟准备光纤论文的最紧张阶段。黄美芸回忆说,那时孩子都很小;即使研究再忙,他也会帮忙给孩子换洗衣服,推婴儿车散步;华人朋友常常嘲笑他不像个男人。
今年距这对夫妇在西班牙阳光海岸Tossade Mer的浪漫蜜月已经过去50年,但他们的相濡以沫还是让旁观者羡慕不已。黄美芸仍然会细心地为丈夫扣好每一粒纽扣,抚平衣服上的褶皱,提醒他每一级台阶。
“你快把橙汁喝掉。我们一会还要出去的。”黄美芸“严肃”地对丈夫说。
“你看,还有满满一杯呢,怎么喝得完?”高锟摇了摇头。
“不行,你必须喝完。这鲜榨果汁对身体有好处。”黄美芸又说。
高锟无奈,一口气将大半杯果汁消灭干净,舔了舔唇角,咧着嘴,对夫人露出一个“胜利完成任务”的笑容。
12月的斯德哥尔摩阴冷潮湿,但黄美芸晃晃了手中的地图:“我们来过斯德哥尔摩很多次了。但这次不同,我们俩要带子女好好逛逛。他们两个还没有来过呢。”
(责任编辑:adminadmin2008)